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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些人生而文武双全、智勇并存,简直就像是天才。
唐朝便有这么一位全才型诗人,其人生堪称传奇。此人二十岁之前飞鹰走犬、不务正业,弱冠之年始读书;28岁漫游江南;36岁进士及第,据说,他考中进士那年,堂堂礼部侍郎抱歉似地说道:“区区一个进士科名实在玷污先生您了。”
他的诗文写得极其精妙,同时代的杜甫赞叹曰:“两章对秋月,一字偕华星。”金朝的元好问因为对他无比尊崇,视其为祖宗。
除了文学功力无比深厚,这位叫元结的诗人的“武力值”同样点满了。“安史之乱”爆发后,史思明大军压境、锐不可当,元结以区区五千人阻挡,最后竟保全了大唐十五座城池之安危。
古代许多诗人,因为毕竟没有经历过大事情,大抵眼高手低,数黑论黄,舞文弄墨;但元结的一生,文韬武略,心怀天下,刚正不阿,他的人生堪称精彩绝伦。
元结的祖先本姓拓跋,应为鲜卑族。其祖上曾跟随唐太宗远征辽东,立下过赫赫战功;到了元结祖父元亨这一代,则曾经说过,该打的仗我们打完了,鹰犬声乐也都享受了,家族该以儒学作为事业了。于是,他们家族弃武从文,转向学儒。
元结的父亲是一个相对淡泊的人,认为人生无非穿衣吃饭,满足饥饱即可,不用太过执着。他只当过主簿之类的小官,地位并不十分显赫,但活得倒是无比洒脱。史书中说,元结的父亲平素里常常浇田拾柴(“每灌畦掇薪”),可想而知,对儿子的管束也十分松散。
老实说,作为世代贵族,无论再怎么不显赫,他们家族的生活是可以保障的。因此,少年时代的元结,并不懂得约束自己,凡事由着自己的性子胡闹,直到弱冠之年才动了要用功读书的念头。
他选择以自己的从兄元德秀作为老师。元德秀年长元结二十余,时年四十余岁,却被人称作“才行第一”。元结拜师之时,哥哥恰好调任鲁山县令。是时,境内有人为盗贼,县吏将其捕捉了关进牢笼,恰好,县境内又有老虎为患。在盗贼的自告奋勇之下,元德秀决定让盗贼以“杀虎赎罪”的方式来化解百姓的困境。
千万不要觉得元德秀这样做是为了让他们两败俱伤,然后自己坐收渔翁之利,是某种阴险的表现。真实情况是,他要承担万一盗贼逃脱上面怪罪的风险。因此,实行这个方法之前,他对县衙诸吏说道:“我不想对盗贼背约,但假设受到连累由我坐罪,必然不会连累诸君。”
元德秀的行为,是对盗贼以诚、待县吏以义,是仁义的表现。所谓“言传身教”,元结跟着这样的老师学习,怎么可能不进步?
天宝五年(746),约28岁的元结,学习当时文人漫游天下的风尚,开始周游于江南淮阴一带;一年之后,他赶赴长安应试,彼时,朝廷的考试为奸臣李林甫控制,以至于“布衣之士,无有第者”,元结的考试遂以失败告终。
比之于同时代的杜甫等人,元结的人生是非常顺遂的,这样的一次挫折,也不过一时的失意罢了。他想必也能看得开,经过一阵思考,元结选择返回鲁县,继续跟随哥哥学习。
这样读书的日子,元结又过了将近十年。其间,他自称为“元子”,亦写出了不少诗文。
元结才思敏捷、下笔流畅,轻易就能写出一系列的组诗。比如,他曾写出《皇谟》(谟,计谋、谋划之意)诗三篇、《治风诗》五篇、《乱风诗》五篇,将它们编成集子,并作序文曰:“元子以文辞待制阙下……将欲求干司匦氏以裨天监……”
“阙下”指的是京师长安;“待制”意思是说等待诏试;“司匦氏”即“匦使院”,隶属中书省,据说,院内设有一方函,凡臣民有冤屈者、有进献赋颂者,皆可将文章投入函内。
很显然,元结写这些诗的目的之一,便是拜谒权贵。但他的厉害之处在于,所谓的“求干司匦氏”之作,绝不都是为了歌功颂德。譬如他的《乱风诗》,就是讽刺古代暴君的至荒至乱至虐言行的。
嘻乎王家,曾有凶王。
中世失国,岂非骄荒。
复复之难,令则可忘。
元结将自己此一时期写的诗作编成《文编》,呈送给主考官们,身为礼部侍郎的主考官观其文忍不住赞曰:“上第污元子耳,有司得元子是赖。”(元结应试第一次科举时,朝廷辱没了您,有司将以得到您为满足)于是,当第二次考试时,礼部侍郎亲自把元结拔为优等录取。
然而,考中进士并不意味着被授予官职,他不得不再一次踏上归乡的旅途。但上天并没有让元结等待太久,不久之后“安史之乱”爆发了,因为这一事件,他血液里流淌着的祖先战斗的基因,驱使他以布衣的身份登上了历史的舞台。
安禄山叛乱以来,很少管束元结的父亲,突然召来儿子训诫道:“而曹逢世多故,不得自安山林,勉树名节,无近羞辱。”这句话的意思是说,如今时局动荡,纵然你们遭遇了变故,也不可自我安居于山林,应勉力自身以树立名节,当然,也不可为了利益求取羞辱。
昔岁逢太平,山林二十年。
泉源在庭户,洞壑当门前。
井税有常期,日晏犹得眠。
忽然遭世变,数岁亲戎旃。
于是,作为布衣之士的他,决定要有所作为了。欲伸张大义于天下之前,布衣之士元结首先决定保全家族的命运。他首先率领全族逃难至猗玗洞口,而后,又召集四邻二百余户奔往洛阳,以此保全乡邻的安危。
元结出色的动员和组织能力,引起皇帝的注意,唐玄宗“异而征之”,元结因此正式进入仕途。
他的升迁速度之快,就如同坐火箭,不过十个月的光景,从区区正八品小官做到了从六品上。当元结升任“水部员外郎”时,引起好友颜真卿的羡慕,以至于颜真卿说道:“君起家十月,超拜至此,时论荣之。”
与此同时,元结也对得起唐室给予的厚望,他取得的军事政绩,更是堪称为传奇。
安禄山身死之后,史思明继续作乱,为了平息叛乱,唐肃宗决定御驾亲征,元结阻止了皇帝的这一行为,他自告奋勇前往唐、邓、汝、蔡等州招募士兵,外加后归附他的士兵,元结共招募五千人,号为“山棚军”。
史思明携精锐之师,大军压境,元结凭着这五千士兵防守险要之地,竟保全住了十五座城池的安危,史书中云:“于是思明挫锐,不敢南侵。”
叛乱彻底平息之后,元结果断地选择急流勇退,他以侍奉母亲为由请求告老还乡。但彼时,元结其实不过四十余岁,他的行为也算是践行父亲“无近羞辱”的嘱托了吧。
元结过了一段很是怡然的退休生活,亦因此拥有了不少全新的名号:逃难到猗玗洞的乡邻号其曰“猗玗子”,有的人称呼他为“浪士”,打鱼的渔夫称他为“聱叟”,酒徒呼之曰“漫叟”……
樊水欲东流,大江又北来。
樊山当其南,此中为大回。
回中鱼好游,回中多钓舟。
漫欲作渔人,终焉无所求。
后世很多学者以为,元结写的隐逸诗好极了,甚至已经超越了杜甫,他们说:“元次山(元结,字次山)诗悠然自适。一种冲穆和平之味,又在少陵以上。”譬如金末大名鼎鼎的文学家元好也极其尊崇他,元好问最是认可元结“终焉无所求”的隐逸观了。
但不久之后,元结却再次被朝廷启用。公元763年,道州之地被夷人侵扰,朝廷于是任命元结为道州刺史,让他前往处理相关事宜。
到任上后,元结发现事态远比想象中严峻得多,《新唐书》载:是时“粮储、屋宅、男女、牛马几尽;百姓十不一在,耄孺子骚离,未有所安。”元结认为,相比于剿除匪患,更重要的是安抚民众,减免当地繁重的赋税。
可现实情况却是,他“到官未五十日,承诸使征求符牒二百馀封”,以及,那些催促征税的官吏还警告元结说,假如耽误了交税的时间,定然要罢了他的官、撤了他的职。
元结顶着重重压力,写了一封《奏免科率状》,请求皇帝减免当地百姓的赋税。后来,他又写了一首长诗《舂陵行》。
在这首长诗中,他首先刻画当地百姓生活是何等凄苦。
大乡无十家,大族命单羸。
朝餐是草根,暮食仍木皮。
出言气欲绝,意速行步迟。
追呼尚不忍,况乃鞭扑之!
他作为当地的长官,持符节在手,则坚定了不怕得罪权臣、要保一方百姓安危之决心。
安人天子命,符节我所持。
州县忽乱亡,得罪复是谁?
逋缓违诏令,蒙责固其宜。
前贤重守分,恶以祸福移。
年长元结七岁的杜甫,读了这些作品,大力赞扬他的这一首诗(还有另一首《贼退示官吏》)云:
两章对秋水,一字偕华星。
致君唐虞际,淳朴忆大庭。
元结与杜甫之间,可以认为是同乡,且两人曾在同一年参加科举,但从史料文献中,并无二人交往过的证据,并且,元结几乎没有直接唱和杜甫的文字,相比之下,杜甫倒有几分“迷弟”的意思了。
原因无他,作为同龄人的元结,不但人生要顺遂得多,还实现了杜甫“致君尧舜上”的伟大抱负。单论俗世所认可的人生价值,少陵是不足以与元结并肩的。
元结曾赋诗曰:“人谁年八十,我已过其半。”悲伤的是,他大约也就过了八十岁的一多半,最终以五十四岁的年龄去世。他以区区五十岁的年龄,活成了很多诗人心中理想的模样,是以,后人无比崇敬他,有人写诗赞道:“想得后人难以继,高名长与白云齐。”在很多人看来,元结取得的成就,当与青天白云同高,是旁人不可企及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