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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郁,摄于2023年,45年后重返复州
丁帆兄来信,问我能否写一点关于酒的故事。我告诉他自己是很少沾酒的,但相关故事也不是没有。
我小时候住的那个古镇,在中心街有一家木板房,卖的是些日用品,窗沿下摆着一坛酒。我父亲那时候下放在外地一个农场,偶尔回来,就叫我去木板房打二两白酒。他的酒量不大,每次都是独饮一点,有时候微醺,有时候醉倒到床上。母亲大为生气,多次劝他戒掉这个习惯,但却没有什么效果。父亲落难在农场,心里难受,自己属于外乡人,那里没有什么朋友,惟有以酒麻醉自己。
那一带的男人,年岁大一点的,都喜欢喝一点白酒,所以城里的酒生意也是好的。男人醉酒的事,差不多家家都有,酒言酒语的,也只是在家里,不到街上闹。耍酒疯厉害的,主要是进城赶集的人。印象深的是到了大集的日子,乡下人多起来,木板房附近的饭店生意也格外红火。有一个骡马市,在城北的一片空地,做生意的人中午或晚上都要聚在城里狂饮。城东有位精通骡马生意的人姓高,外号叫高二两,是个美男子,个子不高,平时在乡下很仗义,朋友也多。但他一沾酒就醉,几杯酒下来,声音嘹亮,从桌子旁转到门外,敞开胸来,摇摇摆摆走上街头,嘴里还哼着什么小曲,最后便一头栽倒于路旁。高二两醉卧街头,每每是一道风景,他看人们围着自己,便呜噜呜噜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,于是便留下一片笑声。孩子们看醉客,也像观戏一样,心里是开心的。
镇子上的人对嗜酒、醉酒,早已习以为常,似乎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。我去过许多同学家玩,常常闻到木板房那里的酒香味。有位同学的父亲在制鞋社是做鞋的能手,每天都要在木板房门口站着喝几口,后来因为产生幻象,掉到了井里淹死,让众人难过了许久。女人们便说,酒不是什么好东西,孩子们不要学大人的样子。我对于酒,一直无感,不是因为听话,乃天生过敏,心存戒心,所以早早就远离这气味,直到下乡插队,从未碰过它。
我插队那个地方,没有什么商业区,生产队只有一个代销点,是卖日用品的地方,记得是两间小瓦房,离我们青年点不远。代销点有两个人,一是老吴,当地的农民,会打算盘,是村子里有文墨的人。再一个是我们青年点的董兄,因为秋收时腿部受伤,被安排在这里负责进货和卖货。董兄和我的关系不错,我总要到他那里坐坐。他每个星期都要到城里去拉一点货,赶着一辆毛驴车,悠悠然于山路上,比我们这些在田里劳作的知青滋润多了。
1975年12月知青同学在宿舍前合影。前排左四为孙郁。照片不太清楚,但时代氛围能感到一二。
我那时候喜欢舞文弄墨,被大队的队长老姜发现了,便做了理论辅导员。因为要备课,于是就常常到代销点的内屋去看书,或者也写点什么。乡下人的红白喜事,都要到代销点买点酒,所以有时候也可以认识许多人。这里的酒好像是旁边的长兴岛所产,酒劲大,味道没有城里的酒香,价格也要便宜一点。青年点的同学,偶尔也会到那里喝几口。那时候钱少,没有特殊原因,是不会在那里聚饮的。有一年一个师兄因为招工的名单里没有自己,心里很难受,便一个人跑到代销点,几杯下来,热泪盈眶。此兄平时内向,少言少语,但酒后则滔滔不绝与老吴深侃。老吴见他放肆,还有些违禁的话,便和董兄把门关上,生怕外面的人听到。
我在代销点写了许多稿件,有诗歌有散文。不久虚荣心上来,便有了投稿的念头。那时候发表文章,需盖上大队革命委员会的公章。章在大队会计老戚手里。戚会计长得瘦瘦的,不苟言笑,是读过一点闲书的人。我找他盖章时,他有点犹疑,问是什么内容,我说是关于治山治水的诗歌。他看了看,给盖上了。过了一段时间,我写了一组新诗,又找他,他问上次的发表了没有,我说没有消息。他瞪着我说,写那玩意干什么?磨叽了一会儿又把章给盖上了。大队会计和大队长平时应酬多,招待客人只能在青年点食堂。戚会计喜欢喝酒,总来我们这里。见了面说,又没有发出来吧?我说没有。他好心劝我,少写那些,别站错了队。过了一年,我的作品依旧没有问世,稿子不断被退回来。有一段时间,公社有什么通知,大队的章不再随便用,戚会计忽然有点紧张,把章捂得死死的。
大约1976年秋,我写了一首诗,要投县文艺小报,想找戚会计。青年点的于哥知道我的心思,说戚会计喜欢喝一口,请他来吃顿饭。我便到代销点买来一点散酒,于哥炒了几个菜。我们三个在伙房边一个小房子里聚了起来。戚会计笑呵呵地来了,裤腰带下是一串钥匙,兜里装着印章,鼓鼓的。戚会计几杯下去,有点话多,脸也红了。彼此云山雾罩之后,于兄便说,小孙有篇作品要投稿,您就给盖个章吧。戚会计说,没有问题,这算什么,小孙是老朋友了。那首诗的名字叫《把号角吹得更响》,是庆祝粉碎“四人帮”的朗诵诗,还真的发表了。戚会计知道此事后说:“你小子不义啊,把我灌醉了,自己出名,这回还得请我喝酒。”
一年后我参加了高考,因为大学停止招生十年,考生太多,自己心里也把握不大。不久接到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,兴奋之情自不用表。于是便开始打起行李,准备报到。记得那天中午于兄突然告诉我,姜队长今晚请客,一定得去。我们到了村子的南河岸,在老姜家的热炕头聊起来。老姜那天很高兴,特地杀了一头猪,把戚会计和老吴也叫来,屋子里一时热气腾腾。菜做得很香,老姜与戚会计端起酒杯,把我们几位的酒杯也斟满了。我本欲推辞,一想主人杀猪请客,礼太大了,便斗胆喝下一口。席间谈及我们这些知青,夸的不少,骂的也有。老戚说起我灌醉他盖章的事,众人大笑。一面也谈起了其他闲话。我的情绪也一时上来,连喝了几小盅。不一会儿,眼前的人影开始模糊,心跳得厉害。后来只听几个人的笑声渺渺远去,什么便也不清楚了。
在老姜家睡了一夜,第二天醒来,他们家人看着我直笑,意思是太没有酒量,这样不行,将来得好好练练。我揉揉眼睛,有点不好意思。太阳照着窗外的雪,复州河结冰了,两岸的柳树挂着一层霜。有微风吹来,村子里静得很。酒后的脑袋有点昏昏沉沉,便感到以后不能再犯此错。而于兄酒量大,昨晚没有什么影响,他一大早从青年点把马车备好,拉着我的行李,到老姜家喊我赶快动身。我一谢再谢老姜一家,匆匆忙忙上了路,永远离开了乡下。
我插队的那个地方叫复州西瓦村,饮酒在那里开始,也在那里结束。一晃,已经过去四十六年了。
复州河
(栏目主持:丁帆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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